聞熙來教高二（1）班之前，楊欣欣跟他做交接，曾反覆提起夏正宇這個學生。說他是有底子的，人也不壞，就是有點心事，心態不好，需要多一點關心。

她懷了孕當了母親，對學生格外有母性，連著請聞熙對這個孩子多上一點心。聞熙畢業出來就進學校教書，上了兩年班，好老師見過，但像楊欣欣這樣把學生掛在心口的，還是少見。

他有點感動，進課堂第一天，就特地註意了最後一排的夏正宇。

那一天上課，他睡覺。聞熙走下去，一邊講著課一邊看他，陽光照在他毛茸茸的腦袋上，好像給了格外的愛護與疼惜，將那一頭松松軟軟的頭發映得非常漂亮，讓人想揉一把。

他當然沒有去揉，只是在他悄悄問同桌第幾頁的時候，告訴了他頁碼，又忍不住直接替他翻開了書。小孩兒僵在那裏，後脖子的肌肉猛然繃緊的樣子，有趣極了。

這麽可愛的小朋友，楊欣欣不刻意囑咐，他也會多加留心的。他那副表面笑嘻嘻與人為善，實際上對世界充滿警惕，跟誰都保持距離的樣子，還挺讓人觸動。

誰的少年時代，沒有這樣一段心態呢。世界是熱鬧的，周圍也是熱鬧的，可自己一個人，是孤獨的，一顆心，是渴望被貼近的。

要是能幫助這樣一個學生撥雲見日，擺脫不必要的消沈和自棄，走回屬於他的光明大道，對每個老師來說，都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。

所以他那天就決定，盡自己所能給夏正宇好的關心。

今天的檢討變情書，裏面肯定有緣故。他可以不追究夏正宇這邊，但一定要把事情揪到底。有些惡作劇是可以玩的，有些不可以。

事情也不難查，他聯想當時辦公室的情景，再聯系之前偶遇的情況，心裏也就有數了。

下午高二（1）班的課是最後兩節，他特地觀察了一下夏正宇的狀態。小朋友看起來一切正常，聽課也還算認真，就是沒少擡頭看掛鐘，顯然在等待著赴什麽約。

果然，下課鈴一敲響，他的神情就振奮了，擡頭眼巴巴地等老師放行。聞熙悠悠地講完最後一道題，宣布“下課”，他立刻推開椅子站起來。一邊雙手交握把骨節掰得咯咯響，一邊轉動脖子，一副磨刀霍霍的樣子。

周深拉了拉他，有點擔心：“真去啊？”

“不然呢？”他甩了一下頭，也不在乎周深到底什麽態度，揮揮走，自己跑出了教室。

聞熙默然地收拾好了教學用品，然後敲一敲講臺邊沿：“周深，幫我把這些帶到辦公室去。”

周深不知道他的用意，滿臉驚疑：“老……老師？”

聞熙對他點了點頭，一疊書本交到他手裏，就大步出了教室。

這時，夏正宇剛好在隔壁班的後門與賴鵬匯合，兩人都是不善的面孔，互相輕蔑地看對方一眼，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一起下了樓。聞熙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，到了體育場。

市二中的體育場是出了名的大，標準籃球場就有三個，還有兩個標準足球場，場外跑道環繞，其他體育項目的場地也應有盡有。

學生在這裏混久，就把這個巨大的場地劃分出了不同的區域，有一般活動用的，有“決鬥”用的，還有角落裏專門用來“正面杠”的沙坑。沙坑與體育場主體隔了一小片白楊樹，天然擁有一層隱秘性，是公開打架鬥毆的好地方。

夏正宇和賴鵬往楊樹林走去，顯然是要采取正面幹一架的方式，來解決那點恩怨了。

聞熙快步追上去，從後面一手攬過一個人。兩個學生都被他嚇了一跳，有點僵。

“聞老師，你……你怎麽來了？”賴鵬楞楞地問。

夏正宇卻並不怎麽意外似的，皺了皺眉：“你來幹什麽？”

聞熙笑笑，回答夏正宇：“解決問題。”

賴鵬反應過來了，知道自己的伎倆已經被識破，臉色難看起來。單是面對夏正宇還好，他不怕，能硬杠也能耍無賴。面對老師，他就有點心虛失措了。抿著嘴，不吭聲。

夏正宇就理直氣壯得多：“怎麽解決？”

聞熙沒回答，放開了賴鵬，只攬著他一個，指指學生平時“決鬥”用的足球場：“按你們的規矩，踢一場，我也加入。誰輸誰道歉，道完歉一筆勾銷，誰都不許再搞誰。”

夏正宇瞪起眼睛：“我憑什麽道歉？”

聞熙：“你會輸嗎？”

夏正宇噎了一下，不回答。接著輕蔑地瞟一眼賴鵬，對聞熙說：“他偷換我的檢討書，還散布我和你的緋聞，你得跟我一隊。賴鵬，我們現在找人組隊，十分鐘後開戰。”

這個方法著實稱得上道義，很男人，很燃。

賴鵬看看他，又看看聞熙，點頭同意了。

十分鐘後，兩邊各自組好了隊，賴鵬在他們隊裏做守門員——這是聞熙的要求，兩隊正式開戰。周圍有在其他場地的玩的同學，都被這個“決鬥場”上的對戰吸引了，紛紛過來圍觀。不一會兒，場邊就站了不少人。

夏正宇和自己的隊友都已經有過許多次配合經驗，踢起球來相當默契。唯有聞熙是新加入的，還是老師，大家起初踢得都有些顧慮。

但他們馬上就發現，聞熙不僅是個老手，還稱得上高手，很懂得融入他們，個人能力和配合能力都意外的強，隊伍很快以他為中心，擰成了一股繩。

夏正宇幾次偷看聞熙，心裏又驚訝又佩服。

他踢球的時候，跟平時斯斯文文的樣子完全不同。表情非常專註，甚至有些嚴肅，眼光很準，對場上的形勢判斷很有一套，行動起來又敏捷又狠。

半場下來，他們這一隊踢進了三個球，其中兩個是他射的球，另一個是他指導夏正宇射的。那是一個不容易進球的角度，他對夏正宇做了個手勢，給了他一個踢法的提示，最終險進。

對方的賴鵬幾乎是眼睜睜看著球跟自己擦身而過，沒攔住。他自己都楞住了，仿佛沒想到自己居然攔不住那個球似的。

夏正宇也意外，但他把驚訝掩飾得好一點，裝作淡定地跟聞熙擊了個掌：“受教了！”

聞熙雙手撐著膝蓋，深吸了一口氣，站起來，看著他：“你要是少偷看我一點，還有兩個很好的機會可以用。”

夏正宇：“……”

學校裏玩玩的對戰，當然沒辦法當標準比賽踢。比到這裏，哪方碾壓已經一目了然，沒必要再鬥下去了。

聞熙叫了停，禮貌性地問對面賴鵬：“繼續打，還是你過來給夏正宇道歉？”

天色已經暗了，賴鵬高大的身軀站在背陽的方向，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前，顯得有點無助。他的隊友都看著他，有人小聲說“算了”，他沒吭聲。

這麽僵持了好一會兒，夏正宇擺擺手：“行，你不服氣，那我們繼續…..”

“對不起。”賴鵬突然開口，夏正宇的話音被他覆蓋掉。

“夏正宇，聞老師，我認輸。”他垂下手，就著眼下的距離對這邊鞠了個躬，然後把隊友叫散了。

夏正宇見狀，也回頭給兄弟們道了幾聲謝，又承諾請吃燒烤。大家嘻嘻笑笑著，各自散去。場上很快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人。

賴鵬跑到場邊，從自己的外套裏翻出兩張紙，走過來遞給聞熙：“這場球我認輸，事兒……我也認錯，請你們原諒我腦子進水。這個，是夏正宇的檢討。”

聞熙打開那份檢討書看了看，還真在裏面找到了一道題。那道題帶著背景，文字陳述特別多，放在試卷上不是什麽實用題，不太會出，果然純屬湊字數。

“晚自習到辦公室來，這題我給你講講。”聞熙指了指檢討書，對夏正宇說道。

這絕對是故意的。夏正宇無語，抿抿唇角，算是答應了。

“那個，不然……我也寫份檢討吧，就當反省。”賴鵬主動對聞熙提議，臉上掛著訕笑。

聞熙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，道：“現在球踢過了，歉也道過了，你們兩個別想著再去打一架。回頭被記過不說，萬一折了胳膊斷了牙，還得上醫院花冤枉錢。賴鵬同學，你真想寫檢討的話，不用給我，給夏正宇就行。”

賴鵬頓了頓：“……好。”

夏正宇一臉無動於衷。

聞熙非常輕地嘆息了一下，拍拍他們，沒再說什麽，走了。

看他走遠，賴鵬試探著靠近夏正宇兩步，夏正宇立即警惕地盯過來。賴鵬識相地停住了，“哎”了一聲，問：“咱們以後……還一起玩嗎？”

“不用了。”夏正宇果斷地答，同時往後退了兩步，“你一天用這個眼神看我，我就一天沒法兒跟你做朋友。互相躲遠點，對誰都好。”

賴鵬的臉色馬上變了，支吾了一會兒，沒說出什麽來。夏正宇也不等他，去場邊拿了外套就走。賴鵬從後面追上來，連喊了兩聲他的名字，他不答應，賴鵬就有些掛不住了，最後一聲喊得格外大聲。

“你還想幹嘛啊？”夏正宇停下來，回過頭不耐煩地睨他一眼。

“我承認我這次是不厚道，但那都是因為嫉妒。我告訴你，夏正宇。”他輕哼著冷笑，表情略帶怨恨，又混著委屈，“我喜歡你，我對你的感覺是不會錯的，你和聞熙，遲早有事兒。”

夏正宇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，神情因為戒備而顯出凜冽，冷冷地說：“你回家以後，好好漱口，別什麽臭話都往外說。”

他一秒鐘也不想多面對這個人，更不想跟他費口舌，說完就遠遠甩開了他。

但他走得越快，就越心慌，跑出體育場之後停下來，發現自己心跳快得不可思議。他知道這是為什麽，但他不想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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